文本作者:蘇
基於文本的聲音:Cheap Crap Community
基於聲音的描述:蘇
基於描述的象徵:Cheap Crap Community
基於描述並結合符號的圖像:蘇
文本:蘇,06.2020
〇. 序曲#
意識是沙沙作響的海,H 是在海灘上撿浪花的孩子,睡在崇高的沙堡裡,嘲笑的聲音隨風進入夢鄉;
風和海之間睡著一粒崇高的沙,意識從大海裡撿起浪花;
沙從崇高的意識裡撿起一粒睡著的海,
海吹夢笑風是浪花是的他的嘲笑沙沙沙沙
基於文本的聲音:CCC, 03.16.2021
基於聲音的描述:蘇,03.17.2021
對著文章戴著耳機邊聽邊寫:開頭的嗚嗚聲或者嗡嗡聲有種很大很黑的空間感,比想象中的具象,像半夜的海,聲音波動的時候想到海浪的湧動,有說夢話的感覺,比較尖的 “wuauwuau……” 聲音想到了海鷗。然後快到停頓的地方,一個更低沉的震動的聲音變強的時候,畫面好像出現了很多噪點,有點不穩定,開始變得抽象。聲音再響起的時候,空間顯得比較抽象,不好判斷是室內還是室外,可能更像室內因為有封閉的感覺,封閉空間內有東西在震,撞上邊緣,有種不安定的感覺,3:00 左右的 “wuwiewu……” 的聲音好像場景又開闊起來了,變得沒有邊界了,想到腦電波蕩來蕩去。然後有個碾壓東西似的聲音比較具體,沒能和前面的聯想串起來,可能像有人睡覺翻身?因為具體所以好像清醒了一些,然後聽到 “沙沙沙沙……”,再往後一段的聲音聽著比較乾燥,沒有波湧動的感覺了,乾乾的風,顏色不再是很暗的,像很陰的白天的不暗不亮的灰顏色。
基於描述的象徵:CCC, 03.25.2021
/ ʃ / |
---|
基於描述並結合符號的圖像:蘇,03.29.2021
文本:蘇,06.2020
一。截肢的人願意感受幻肢痛嗎?#
一條運河從 UCL 通往卡姆登,水上浮著死魚和花腦袋的野鴨子。木板橋下不時飄來一股腥臭味,在卡姆登附近的拱橋下,腥味開始被大麻令人暈眩的油脂味取代。
有自行車經過時木板在腳下劇烈顫動,走向夕陽的人的身子也隨著金色的水波一起一伏。我希望真實的死亡也像浮在水面上的奧菲莉亞一樣美 —— 沒有浮腫的輕盈 —— 她是一把剛採下的花束丟進蘆葦叢生的河裡,然後隨著波浪緩緩散開。
Φ
一個左臂受傷的宇航員飄離飛船,被一陣覺察不到的風吹走了。另一個宇航員右手的前半部分也受傷了,為了避免飄走,他把整個右手都扯了下來。
我的兩個同學,一男一女,都在事故中失去了左臂。他們剛截完肢,還沒下床。睁眼前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,你要做好心理準備。另一個說,我能接受。
兩個被稱作烏鴉的演員,有黑色的翅膀。他們被一群人劫持了,在地上被往前拖著走。為了防止已經受傷的腿在摩擦中爛掉,烏鴉的下半身裹著草席和塑料袋。有一個劫匪故意踩在烏鴉裹塑料袋的小腿上,他發出無聲的尖叫。
Φ
操場上一個女生在玩一輛大剪刀形的滑板車。她不僅踩著滑板,還穿著旱冰鞋,而且一邊滑一邊用手托著電腦寫論文。突然,她的滑板車從我面前飛出去,像回旋鏢似的劃過操場又飛回來。飛出去的時候是紅色的,回來時是藍色的,表明滑板是靠磁力操控的。
外面的馬路上傳來一陣喊叫,那裡聚了一群人聚,警察也來了。原來是剪刀形的滑板撞了一個人,把他剪斷了。滑板車的主人很害怕,不敢過去。我主動說陪她一起去,因為我好奇那人到底被撞成什麼樣子。越過她猶豫的肩膀我的餘光已經瞥見了受傷的人。他斷成了兩截,但沒有血流出來,他的身體像是白色黏土捏的,看起來軟而鬆散。不遠處有人說:“沒流什麼血,可能還有救。”
他身體的上半截已經被放上擔架,腿的部分還在地上,“把你的腿放上去”,人們對說。我問圍觀的人這是怎麼回事,他們也不明白這人是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幅模樣的。他們猜是自殺。
生動的記憶翻上來的感覺像幻肢痛。不復存在的事物留下的虛幻痕跡令人痛苦,就像一部分心靈被切掉了,細胞組織圍繞傷口病態地增生為瘢痕。
記憶,一片虛幻的身體殘餘物,毫無用途,以純否定的方式暗示著永遠失去之物。被截肢的人願意感受幻肢痛嗎?他們願意一直記得有那隻手、那條腿的感覺嗎?
Φ
樓梯拐角處有一面巨大的 “X 光鏡”,我們衝下樓梯的時候都不願意看到它,但是每次都避不開。我在鏡子裡看到其中一個女孩的肺,是一坨黑色的陰影,肺部幾乎完全融化掉了。我想她得了肺癌。確實,我們正要陪她去醫院,安裝一些用來換氣的人工血管。
樓梯很長,這是小區裡唯一一棟老舊的高層建築,叫塔樓。經過窗口時我看到天幾乎亮了,天空還彌散著最後一點霧氣,遠處已經是純淨的青藍色,那塊形狀規整的天空像藍色玻璃一樣鑲嵌在樓道裡。11 層的一間出租屋裡住著一個換上人工血管已經有一段時間的人,我們要去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。
Φ
伊麗莎白是個特別巨大的女嬰,像是嬰兒被了充氣,膨脹到成年人的大小。她想從一個櫃子跨到另一個櫃子上,但抬腿的時候前面的櫃子往前錯動了一點,她就摔下去了。倒下的櫃子壓到她身上,把她砸裂了。恥骨上的一整塊肉翻了起來,好像一塊肉排。但是我們的古怪事務處理小組剛剛解決掉一個麻煩,可以要求一個報償,我們便要求伊麗莎白的肉被縫回去。現在她看起來沒那麼可怕了,只是肚皮上有一道傷口,看起來像變性手術的縫合處。再後來她被一束光照了一下,就縮小成正常的嬰兒,身上的傷也不見了。
有這樣一個虛擬現實遊戲,如果闖關失敗,自己現實的身體也會被扭曲。我們找到一種作弊的方法,可以在身體即將變形時強行退出,再進入遊戲,就可以排除錯誤的選項。伊麗莎白也想试玩,可她不會作弊,結果被扭曲了。看起來像是她的頭向後扭了 180 度,臉轉到了背後;但仔細看會發現不只是頭,她的整個身體都被扭成了螺旋樓梯似的奇特、難以描述的形態。我們必須替她通關,才能把她復原。
Φ
我回到中學,在那裡度過了兩天。上課時,後排的一個男孩突然跌倒,渾身是血,我回頭看見他碎裂的眼睛和流血的臉。我想他和我是一樣的,早該已經畢業卻不知什麼原因又出現在這裡。班主任沒好氣地朝事故現場走去,看著他血肉模糊樣子不屑地說:“看來你還是需要一個班主任。”
我覺得這個場景荒謬而不真實,打算離開,所以下課後我去了班主任的辦公室。“怎麼樣,一切都還好嗎?” 她問我,“挺好的”,我說,“能再見到大家我很開心,但回到這裡真的太奇怪了……” 最後一句話還沒有說完,我感到周圍的環境和我的身體開始扭曲,好像被從里到外翻了一面。我一說出 “奇怪”,緊急撤離機制就被觸發了。班主任試圖阻止我,“等等……”,沒等她說完,我就已經消失了。
基於文本的聲音:CCC, 03.30.2021
基於聲音的描述:蘇,03.30.2021
想到一點寫一點:這次的比較長,但又構成一個難以分段又有很多細節在不停變化的整體,就像一群蜜蜂或者鳥呼啦呼來地飛、一直是一團但連續地變換形狀和隊形。現在在肯德基回憶一下整體印象:記得有很多一波一波像在拋東西的聲音。有很多不同質地的聲音被顛起來再落下(這個動作也像鳥群忽左忽右地飛),一團裡面有的像沙子一樣糙糙的、一粒一粒的,有的像布一樣是一整塊被抖落起來,帶起一陣風;中間也混了很多尖利的東西,閃亮尖銳的釘子、圖釘和曲別針,發出很小的金屬物體碰撞、一大把撒在地上的聲音。這些東西像在篩穀物的動作裡起伏運動時,也有一些東西在貼近地面的地方運動,有的時候瘪瘪的蹭來蹭去。
再回去仔細聽一下細節:一些滋滋的蠕動的小蟲子,被空白的純潔的聲音清空。有很多顆粒的東西在咔嚓咔嚓地抖動…… 刮起風來,一些鋒利的東西在風裡被刮來刮去,像一大串散開的刀片和鑰匙串。金屬擦在什麼東西上,風還在一陣陣地吹…… 變成了金屬剐蹭的聲音。好多細碎的東西不知道怎麼描述,有東西在地上蹭,阻力很大很地面也不光滑…… 有觸手在空中快速地甩來甩去。
變成了拋沙子的聲音、揚谷物一樣很多顆粒狀的東西被拋起落下,拋起來的東西種類越來越多,內容複雜,不明的塊狀物。尖銳的金屬在刹車,有東西迅速飛過,太快不知道是什麼;有什麼東西在倒塌,有鞭子或者觸手又迅速揮起來。
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埋伏著,埋伏在灰白色什麼都沒有的地方,伺機行動,像捕獵一樣突然伸出觸手抓取,動作很大很兇猛。背景世界裡有轟隆隆的聲音,像一座山在挪動。空洞的空腔像山洞在開口說話,嘴長得特別大,傳出風的聲音。有救護車鳴笛一樣的人工的聲音時近時遠,斷斷續續。
大空腔開始喘氣、打飽嗝,可能有口臭,伴隨著細小的滋滋的聲像蛀牙裡的細菌在滋生。一些亂七八糟的像闖關遊戲觸發機關一樣的聲音,一坨很大的東西逐漸形成然後啊 —— 地佔滿了整個空間,顯得它非常恐怖,又變成了一些呱啦呱啦的小東西,過一會兒又聚集成一坨,有遊戲背景音樂似的聲音在後面響……
等著某個東西在逼近臨界點,它在捣腾什麼越來越快,然後突然像掉出一個洞口、被一個洞口吐到宇宙裡一樣豁然開闊了。一個大嘴好像又閉上了。
基於描述的象徵:CCC, 03.31.2021
/ tsə/ |
---|
基於描述並結合符號的圖像:蘇,04.03.2021
文本:蘇,06.2020
二。是勸他離開,還是勸他留下來?#
準備熬夜,卻在午夜之前睡著,在凌晨四點鐘醒來。
屋裡的空氣像是被凍住了,窗外的風是匆忙尷尬的。我像是被什麼催促著,連衣服都來不及脫就把自己丟進床裡,關上燈,我看到了那催促我的東西的影子,暗淡的晨光。
—— 天空還彌散著最後一點潮濕的霧氣,遠處已經是純淨的青藍色。
清晨的顏色是鎮靜的。但躁動、連不成串的思維在我腦內翻江倒海。今天我又什麼都沒做。這個春天,我的意志猶如上下飄飛,散落一地的柳絮。
這種植物構成我的身軀。我發現 L 城是沒有柳樹的。
昏沉沉地我向夢裡墜去,關不掉的思維又晃著閉不上的眼。我猛然睜開眼睛,看見窗外滿樹的槐花已經綻放,一簇簇慘白的,無情得虛幻。
晝夜匆忙地輪轉,被交配的欲望催促的鳥兒叽叽喳喳尖銳地叫著。
脖子托不住的碎裂的思緒,就再次厭倦地把它丟進枕頭的大海。
我受夠了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,都只和自己的腦袋相處的生活。無論是寫著還是夢著,我都觸探不到那個晃眼又不定形的世界。
一粒單子,被繁花壓斷的枝條上,一顆尚未成熟的種子。臥在春天的泥土裡我等待腐爛,身邊躺著被風吹下來的去年的老種子,還在殼裡蠢蠢欲動。
我恨透了我的孤僻。鄰居無精打采的鬧鐘催我再次躲進睡夢。
當清醒的生活單調得近似睡眠,夢卻逐漸清晰、豐富起來。我甚至嫉妒我的夢,因為它具有醒著的我早已喪失的一種能力 —— 對經驗的自由裁剪和拼合,也就是虛構的能力。自由的能力。
Φ
許多年前的一個夢裡,某犯罪集團綁架了我的一群有超能力的同學,我去追查下落不明的他們。我在一座熱帶島嶼上,遇見了一個失踪者 H。他似乎沒有被囚禁,也不顯得恐慌。我好奇地問他:“超能力是怎麼回事?” 他解釋說,最常見的一種超能力就是飛,雙腳離地,雙臂向前伸出,像握方向盤那樣控制方向。我試了一下,果然飛起來了,但我方向控制得不好,停下的時候一屁股坐在地上,但至少飛起來了。從此我就會飛了。
從 “生香蕉” 站下車回家,我不認路。對這裡似曾相識的模糊印象也在逐漸褪去。我決定飛起來探路。我飛過一片靜悄悄的購物中心,又穿過一片樹林。在購物中心前面空曠的廣場上我見到一個中年男人,他也在飛。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別人和我用相同的方式飛。我很驚訝地問他:“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會飛嗎?” 說著,我自己突然想到一個答案,便說:“可能和我們對時間的知覺有關,時間被我們感知得特別慢 —— 我的意思是,如果每一步的抬起和落下都很慢,就像在空中飄浮了一會兒。時間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永恆。”“但如果果真這樣”,我又說,“我們就只能特別慢地飛。”
後來我在樹林裡迷路了,遇到一群從事環境勘察工作的人。他們說這裡原本有一條小溪經過,但溪水已經被垃圾堵住了。他們和我順路,可以帶我過去。“是直走嗎?” 我問他們,他們說不是。
我想,如果不能在似曾相識的印象消失之前走出這片區域,就永遠出不去了。這時一輛公交停在我們面前,下來一大群遊客,有的還帶了帳篷。一個勘探人員說:“他們太天真了”。他的意思是:他們以為能在這裡找到過夜的地方,他們根本不了解這裡的狀況有多糟糕。
Φ
一些人強行把他帶進一棟破敗的大樓。他覺得這是房地產商搞的什麼手段,比如找藉口說贈送禮品把人騙進去,不消費就不讓走。他問人出口在哪裡,得到的答復類似於,出口還沒建好。從窗戶望出去,這是一片廢墟中的一棟廢墟,看起來已經廢棄很久了。
他走了好久,一直是在空間結構複雜的室內,一直是晚上。這裡的人都很高大,他感覺被注視的角度好像他已經躺在地上了。一個黑頭髮的年輕人和一個黃頭髮、有點蒼老的人用同情的眼神望著他,仿佛什麼不幸的事情已經降臨到他身上,只有他自己還沒察覺。他打聽到那兩個人的名字,但怎麼也記不住,不僅如此,他還隱約覺得一直找不到出口是因為他總在同一個地方兜圈,每繞一圈他都把上一圈忘得一乾二淨;因此這裡的居民對這個被困在短期記憶裡的人充滿同情。
無論如何,他可以肯定這裡居民們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,某些對他來講是全然陌生的、不可思議的基本常識。一種隱約、難以言狀又確鑿無疑的神秘感,賦予這棟廢樓爬蟲般的 —— 本能、多腿、自足的 —— 自我意識。黑暗的走廊無限延伸和分叉實在不像真實的空間。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。在以往的夢裡,一旦他開始懷疑,就會觸發緊急撤離機制,環境會變得稀薄和不穩定,但這個世界依然堅固。
他可以待下來,這棟沒有出口的黑色建築物不僅無邊無際,它的潛在壽命也遠長於他。這裡的人對他友好,雖然他們藏著秘密,但不是故意不告訴他,只是他們在某些方面太過不同,以至於無法溝通這件事。我可以待下來,他這樣對自己說,但如果我把自己完全投入這一邊,就真的會永遠在這個樓道裡走下去。他只好向幾個居民開口求助:“我好像卡在夢裡出去不了,不知道怎麼辦。” 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怎樣的回答,是勸他離開,還是勸他留下來?但他們只是說:“怎麼會呢,這裡不是夢。” 時間和空間開始在循環中壓縮,他必須離開這裡。在一個樓梯口他讓自己朝還沒有形成台階的黑暗裡倒下了。消失前的最後一刻,他聽到他們在喊他的名字。
基於文本的聲音:CCC, 04.15.2021
基於聲音的描述:蘇,05.04.2021
(黑色粘稠的東西,咕嘟咕嘟冒泡泡)
金屬鳥啾啾,星星眼睛閃閃
(皺巴巴的黑暗揉擠出氣泡、皺紋,緩慢擠壓的褶
)隨著一顆蛋一起被產下
更深更開闊的洞穴裡,有晶瑩細碎的東西
回音組成的房間:遊戲的電子聲響,按照某條不為人知的人工規則,
一個接一個的……
風呼呼穿過管形的空腔,深邃的空間和許多小段的人造物 交替
空間發話:龐大不定形的深度整體震動,淹沒一切
一連串急躁的疙疙瘩瘩,把空間切斷
重複,輪流擋在前面
…… 清晨的鳥鳴嘗試提出一個問題
是這個、還是那個?
(拍打翅膀 引起空間的細微抖動)
清晨的鳥嘗試對不明確的問題作出回答
這個,或者那個?
震動逐漸啟動奔跑
不明確的答案構成電子圍欄,一道一道伸展開
穩定的節奏逐一跨過它們
(前進還是原地踏步?在跑步機上?)
抖動聚起顆粒,結成越來越重的塊
石塊碾壓地面,咯哒咯哒咯哒咯哒
突然一個大空腔張開
基於描述的象徵:CCC, 05.04.2021
/ ʃaː / |
---|
基於描述並結合符號的圖像:蘇,05.11.2021
文本:蘇,06.2020
三。不明物#
自殺不能解決問題,它殺死問題。
如果一個人更傾向於解決問題而不是殺死問題,他就必須在某種程度上愛他的问题,不是嗎?我恐怕正在失去這種愛。失去對痛苦的興趣就等同於死亡,同時也失去許多種人的意志和人的性格,最終這個人將太過缺乏生命以至於無法死去。
有時我覺得,阻止我死的和阻止我生活的是同一種東西。她正和水果店的年輕店員說話。店員說:“怎麼能天天在家待著?找個工作吧,一個人閒散太久就會變懶,最後就什麼也做不了了。” 我已經什麼也做不了 —— 一個想法說,我已經毀掉自己了。如果我已經毀掉自己(我的頭腦正變得越來越空),我必須在我的腦袋空到不能死之前殺死自己。
一個人愛自己的問題是不是自戀?對問題的愛會妨礙他解決問題嗎?有時候我猜我可能是故意讓自己出毛病的,以理解精神分析關於生病的理論。我把自己變成病例。我只能從自己的經驗理解概念,如果在經驗中找不到對應物,就要花些時間開發、製造一些經驗出來。但這次我吞下的概念大得我無法下咽,無法消化,它正從內部殺死我。噎住了,無法呼吸,無法忍受生活。每天每時每刻都感到疲憊,落進一片在我身後敞開的黑夜,我落入黑暗,越來越深的黑暗,光亮越來越少…… 大概一年前我還有點所謂的 “現實感”,認為我的困境只是自己的想象,情況實際上還好。但現在我估計 “現實” 也不好了。我不再有那種讓生活顯得可以容忍的 “還可以吧” 的常識感。我有許多轉瞬即逝的感覺,我還在不停猜測、形成關於我自身和周圍環境的觀念,這些感覺和觀念不停變幻,在我捕捉住任何一個把它寫下來之前就變了;但如果我放棄不寫,任由疲憊感把自己卷走,我和周圍的現實就變得更加纖細。我很混亂,像一隻剛出殼的鳥看見他,對他著迷、被他引誘。我幾乎看不進任何書,但我還在不停地讀他,讀關於他的文章,在網上查精神分析的文章。有時我覺得非常難過,寫這句話的時候我就非常難過,我想哭,沒有明確原因地哭,由於單純和空白的絕望、無內容的難過情緒而哭。我呼喚他的名字,我在沉默中呼喚他,發不出聲音,除了一個問號我說不出別的話。
我像這樣呼喊:“?”
像這樣大聲呼喊:“——”
“(我是什么)?”
我沒法對這個現實形成感覺。或者它給我的感覺太清晰,太撲面而來我無法抗拒。現實是什麼?現實是我和她住在一起,像廢物一樣除了吃喝拉撒睡什麼也做不了。她說:“花錢送你去讀書真是浪費”,她說,“你當時已經成了那個樣子了,還想再繼續?你該知道根本不可能。”—— 對,不可能,但這樣說來,就什麼都不可能了。我很容易把不可能的想法推到極端: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可能的。活著怎麼可能?一具屍體怎麼假裝成活人的形態,怎麼掩蓋腐敗的跡象和氣味?它還能假裝多少天、多少小時,直到周圍的所有人都辨識出它無可救藥的死亡?每一秒都不可能,但我怎麼還耗著,我豈不是早該死了?我的肉體豈不是早該腐爛露出白骨?成為灰燼和塵埃,一把無機物質,一陣風的一部分,燃燒盡的彗星和死亡的恆星,收縮的紅巨星和僵冷的白矮星,饑渴的黑洞,周圍環繞著不定形的星雲,散布著還未形成就已經死去的諸世界的碎片。在學校門口的咖啡館我還在用學生折扣,給他們看學生卡的時候怕他們發現卡已經過期了一年多,還好他們沒發現。
Φ
從旅館的房間望出去,窗外很黑,像是在醞釀一場雷雨。
她回來的時候發現我在自慰,說我 xx—— 她用了我沒聽說過的詞,我猜意思是淫蕩,但這個詞聽上去又有種古典的美感。從來不化妝的她這時化著很濃的妝,以一副做作、情色的姿態朝我靠過來。
我對她講了一個怪夢,夢裡 “毛” 這個字還有 “把某物崇高化,但並不投身於它” 這個含義,是個動詞;另外 “x 毛 x” 指虛偽地把某物崇高化的舉動,是個名詞。我剛說完,她就開始吻我,瘋狂的吻,淫蕩的吻,xx 的吻,邊吻邊在我耳邊呢喃道:“嘴嘴,嘴嘴”……
Φ
我在被窩裡自慰的時候,摸到陰蒂變成了一根手指。掀開被子,我的肚子上也長了一圈手,有五隻,露在外面的部分大小不一,不確定它們是手指還是腳趾,可能是手退化後留下的痕跡,有一排蜷曲的指甲。廚房裡,她穿著露腰的上裝燒茄子,我看到她的腰上也長了一圈手 —— 不太明顯,但無疑有五個什麼東西。我放鬆了一些,看來每個人肚皮上都長手,只是我之前從沒注意到。它們確實沒有第一眼看上去那麼醒目和誇張,不仔細看,也許以為是肚皮上的一道皺紋呢。這排多餘的手並沒有觸覺,神經和肌肉大概都退化掉了,但當我坐起來,它們隨著我的身體無規律地上下晃動,似乎還殘留了一些原始的運動神經。看著手上的指甲我就感到肚皮隱隱瘙癢,有些不自在。
Φ
下午我從姥姥家出去,外面一片漆黑,像是在醞釀一場雷雨。她跟著我,說她想去我的學校教書。她給學校寫了郵件,但沒有收到回信,她要求我帶她過去,直接和校長交涉。她的語氣格外自信,幾乎可以說是堅毅,堅毅的神色在她眼睛裡像磨光的石頭一樣放出瘋狂的光芒。我不理她,加快步伐往前走,她一直跟著我,使勁捶打我的背。我捉住她的手,不讓她的指甲抓到我,大喊救命。警察過來了,看見我捉著她的手,就讓我放她走。我只好鬆開她的手臂。在警察面前她沒有繼續攻擊我,我趕忙跑掉,但很快她又追了上來。
Φ
我幫 C 和她的同事運送貨物的時候,被一群人攔住了,他們要我們脫光衣服檢查,看有沒有私藏什麼東西。被抓住的人很多,他們都蹲在牆邊等待接受檢查。對面,隔著一片玻璃牆,我看見一個男人正在被揉捏,重新塑成女人的形象。機器先是捏出新的乳頭,又在他肚子上捏出一瓣一瓣手指似的東西。他看起來很痛苦,不是致命的痛苦,但疼痛隨著機器的動作逐漸累積。他的身體像是白色黏土做的,很容易塑形。檢查完再見到他時,他已經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了,頭髮有深藍色的光澤,身上纏滿繃帶,用來包紮和固定形狀。他或者她還在被捏,每一下都疼得想避開。
Φ
我注意到自己的手被印上了奇怪的圖案,手背上是一幅大圖案,指關節上是小圖案。它們看起來像是印刷的報紙插圖,以彩色山水畫為背景,前景是線條勾勒的人物。大概是睡著的時候被印到手上的小廣告。通常這種小廣告要不了多久就會褪色。我問 H,“它們什麼時候才能完全消失?”H 隨口回答說:“可能永遠也不會吧”。H 的電腦鍵盤上寫著漢字,每個鍵一個字,連在一起是一首短詩。我讀了一遍,但有很多字都看不懂,我猜那些是最近才被發明的俗語。
Φ(阿哈)
走出水房,我來到一個中間是假山的小庭院。很多人像猴子一樣坐在假山上交頭接耳,討論如何下山。可以跳下去,但我有點害怕:山的側面很光滑,坡度像一條陡得過分的滑梯,滑下去也許會垂直落地的那種。山下面看起來也很危險,水只有有淺淺一層,底下是大石頭。幾個恐怖分子包圍了我們,恐嚇著想把我們趕進一棟灰色建築物,我猜他們打算在那裡放火,燒死所有人。
我從假山後面的一條小道溜回水房。那裡站著一個發育不良的恐怖分子,他想和我結婚,因為我和他相似。他先是向我請教一個宗教問題,再命令我去倒垃圾,我都服從了。他背後的投影屏上展示出他童年的畫面:夜裡,父親拽著一個瘦小的身影在雪地裡奔走。看來他曾經被拽著走了許多年,很少吃飯和睡覺。大概是這些遭遇把他從人類扭曲成了某種不是人的東西。
他帶我走進灰色的殿堂,四壁都是紅色的,烈焰已經熊熊燃燒,烤得殿堂很溫暖。這時的他變成了一個愛偷東西的吉普賽男孩,他的手指向我延伸,分叉,指甲周期性脫落又生長出來。有的指甲是肉色的,有的上面畫著精緻、複雜的花紋,無窮無盡。內壁周期性脫落的子宮是一座殿堂,因為生命過於飽滿,只好不停地溢出,把最好的東西也毫不吝嗇地丟棄,給新的東西騰出空間 —— 他就是這樣的東西。難道我也是像他這樣的東西嗎?他的指甲幾乎要把我刺穿,我抓住他的手,想把這兩株肉樹杈狀的可怕東西推開,但指甲繼續蜷曲著伸長,扭曲的神秘笑容也無限向我逼近。
在恐懼中我喊出一個詞:“阿哈”。阿哈是電影裡一個人物的外號,聽起來和這人的全名一點關係也沒有,像一個沒有所指的聲音。一個沒有含義的名字,可以稱呼一個沒有名字的怪物嗎?但眼前笑容依然不變,“叫阿哈也沒有用”,他似乎看出了我命名他的企圖,“因為阿哈也是我的結果”。
他陽台上養了許多鴿子。每次去他家,我都盯著陽台上的鴿子看很久。鴿子籠很高,我夠不到。有一次他把我舉起來,讓我伸手夠那個發出淡淡鳥屎味的廢棄櫥櫃。但我不太敢碰那些孵蛋的大鳥,我的手一靠近,它們就緊張地拼命撲扇翅膀。
一次有人叫我寫 “鴿子” 這個詞,我把鴿的左半部分的 “合” 寫成了 “客” 或者 “各”。寫了好多遍,明知不對,但就是改不過來,每次都是 “客 - 鳥”。這個不存在的字的形狀讓我有些害怕,仿佛它強行覆蓋了我對這個字原本的印象。
基於文本的聲音:CCC, 05.24.2021
基於聲音的描述:蘇,06.13.2021
啊咦…… 啊,漂浮不定的女聲,這是祈禱中不純的顫動,一種令人恐懼的恍惚。它一直在挠你的肚皮,你越來越疲憊虛弱地笑著,不停歇的笑是你受折磨的標誌,它就是這樣的笑。
一個更小更年幼的妖怪逐漸從顫聲中顯露出來,不純的紊亂造就了一個過於歡快的音色,它是好奇的,但它懂得一切尤其是所有不需要知道的東西。它帶著這些多餘的威脅的天真逼近你,它是你設想的潛伏在黑暗裡的那種怪物的原型。不,它沒有逼近你,它也許只是自顧自地在有一些距離的地方呼吸著,現在它的氣息蔓延成一條越來越長的逃逸射線,它離遠了。
一半已經退進黑暗中,她最後的身影擠進消失的縫裡,發出尖銳的聲線好像門縫底下拖著的長長影子…… 她近似人性的部分也就是怪物不見了,它成為空間、成為中性的光影的混合物本身,成為空間中拖長的線條,成為線條拖長時蹭出來的面,成為空間本身,成為空間的沙啞、呼嘯、空間的疏遠,成為空間的數字刪除自己的字節時發出的雜音,成為成群的字節跳躍著逃離…… 最後,縫隙也把自己收攏,收回它最後的尾巴,什麼也不剩了。
基於描述的象徵:CCC, 06.16.2021
/ ʃie / |
---|
基於描述並結合符號的圖像:蘇,06.25.2021
文本:蘇,06.2020
四。它肯定是浮不起來的#
我已經離開你的城市。繼續在那裡待著也什麼都做不了。我帶走一大箱行李,還扛著鋪蓋卷,很像是大學畢業的那天。回去的第一件事是去學校看望 X 和 Z。回學校的路還是老樣子,鍋爐房旁邊的樹頂著夏天繁茂的冠,知了沒有間斷的叫聲像厚重的熱浪一波波蓋過來。路上我收到 D.M. 的短信,說是要讓我幫他校對一篇文章,也看看我這麼長時間來有沒有長進。我沒理他。教室裡,D.M. 在給他們講課,我不想進去,就在操場的籃球架底下坐著,等下課鈴響起。過了一會兒 X 和 Z 出來了,兩人看起來都比之前瘦了一些,我猜這是他們近來勤奮努力的體現。我呢,卻用棉被一樣的東西裹著身子,盡量像以前那樣和他們說話。有一瞬間,我希望自己能暈過去,趕快結束這段情節,就像小時候賽跑太累了,我就讓自己摔倒,以便停下來。
從學校回到家,幾個親戚和我說起死去的姥爺和姥姥的事情,好像他們剛剛死不久。我作出一個手勢,表示能理解他們生前的所作所為。這些親戚離開,家裡就只剩我和我媽了。我想起今天是週四,那麼明天是週五,是我見你的日子。我要趕快回到你的城市。我去找行李,我媽說,大房間裡有幾個本子,還有你的電腦。但我隱約覺得回去不是件這麼容易的事。這時我才想起我們已經不在一個國家了,我得坐飛機才能回去見你,也就是說我再也見不到你了。我還沒有意識到就已經離開了,我明明沒有做好離開的心理準備。我去陽台站著,試圖回憶起之前發生了什麼,但怎麼也想不起來,只記得你的門口有一排共七個按鈕,你的房間是第五個,按鈕旁的便簽寫的不是你的名字。我左前方視野的邊緣有一間小房子,好像在哪裡見到過它。我使勁回想,意識到它是我在 L 城曾經的住處。一陣絕望和無助的感覺湧上來,我發不出聲音地大哭起來。
Φ
我和室友去海邊,沙灘被攔了起來,進去要收費。我們就找了個口子偷偷溜進去。但柵欄的另一邊突然變成了室內空間,被水泥牆包圍著,沒有水,入口也被堵死了。我們被關進充滿油漆味的樓道裡。
學游泳的時候,教練要我們直接跳進水裡。我們快沉下去了。他丟過來一個救生圈。但是救生圈上面有很多洞,就像漫畫裡老鼠愛吃的芝士。至少比沒有好 —— 我心想,但我清楚,它肯定是浮不起來的。
人們泡在河裡的時候,突然發洪水了。洪水是純白色的,不知到是什麼工業廢水把河染得這麼白。人們開始慌張地往上游逃跑,去找更乾淨的地方。上游的河道有個豁口,是支流匯入的地方,那裡的水是泛藍、清澈的,顏色正常的。人們紛紛游過去,想在那裡洗淨身上有毒的水。
Φ
中間是一個大游泳池。泳池底部靠左邊有個斜坡,所以池子裡各處水的流速不一樣。如果從左邊的角落跳進水裡,會被水會沖著在整個池子裡繞一圈。我套著稻草做的救生圈在漩渦裡漂。教學樓入口的方向,一些人聚在泳池邊,他們有的已經會游泳,有的是來練習的。他們把脫下的衣服放到門旁邊的儲物櫃裡,一人一個格子,上面標了他們的名字。我本來也有一個格子的,但現在多半已經被收回了。畢竟我也沒有練習游泳,只是套著游泳圈漂著罷了。
我爬出水池,裹著毛巾坐在水池旁邊遠離其他學生的地方。一個老同學和她媽媽正好從這條狹窄的路經過,我無處可躲,只好打招呼。但她們沒有看到我,她們的注意力被另一個方向的一對接吻的情侶吸引了。直到她們已經經過我,才意識到剛才那裡有人,兩人開始聊起我的事情:“她在這裡做什麼?”“她還在讀書嗎?”“但我開學典禮上沒見過她啊……”“時間過得真是快啊!那麼多年了……” 最後一句話是帶著敘舊的語氣說出的,她想起了我們還是同學的日子。她,在學校認識了現在的丈夫,最近剛剛結婚,兩人都在附近的小學教書。她們決定返回來問我現在的生活如何,但我說不出話來。我說不出像那些會游泳和認真學游泳的人一樣的話,我想,套著游泳圈漂著度過的日子,怎麼對一個還在時間裡經歷的人講呢?在恐懼中,我丟下毛巾跳進水裡。我的稻草圈不知道已經漂到哪裡去了。
Φ(影像 1)
我在畫廊和朋友看一段影像。據說影像的內容會因觀眾而異,它是觀看者的心靈的投射。我擔心我的屏幕上什麼也不會出現,頂多是無意義的含糊畫面接連飄過。但是當我獨自注視屏幕,屏幕上開始上演一個故事,像我看過的某個動畫短片,講的是一個在它自己的廢墟上不斷搭高的城市:隨著樓越蓋越高,底層就逐漸廢棄了。城市底部像一座破敗的工廠,建築物都是水泥高塔的樣子,頂部遠離地面,幾乎望不見地。有誰站在一座塔上從窗戶往外看,這個身影和塔一樣顏色暗淡。後來他跳出窗戶落下去了。我想,他跳出窗戶的舉動完成了這個故事的邏輯鏈條,“跌落是一種回歸,是唯一可設想的與深淵地面的聯繫”,我這樣概括道。
故事講完之後,一個導覽人員帶我走進一個隱蔽的房間,歡迎我加入一個宗教團體。這個團體的每個成員都有一個主人,她,帶我來這裡的人,就是我的主人。她用一根木杖戳我的胸口和脖子,戳得有點痛,但按照他們的教義,這是表示友好的舉動。她向我展示寫在牆上的教規,要求我背下來。她說話的語氣也是溫和友好的,但我知道我得謹慎作答,如果我一不小心忽略了某條隱藏的教規,就會挨打 —— 儘管打和挨打在他們看來也是友好的表示。
教規房間又連著另一間房間,他們的領袖坐在那裡,很像電影裡邪教領袖的樣子。他正在和我的朋友 T 說話。看來他也是新入教的成員。不知怎的,我對於 T 出現在這裡感到失望,我認為他這樣一個有主見的人不該被這種認主人的荒誕宗教吸引。我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,大聲說:“你怎麼也在這裡?” 然後我又壓低聲音對他說:“我只是暫時來這兒的 —— 聽著,這只是過程的一個階段,不是目的地。” 這段話讓我想起之前他和 Z 的爭論。那天 Z 說,這個社會就從來沒有真正改變過,一直是差不多的樣子,以後也不會有什麼區別。他卻說:“哪代人終生都沒有經歷大的動蕩?我們這代人肯定也要經歷一場。” 我擔心 T 已經忘了那時說過的話,想要提醒他。
Φ
一個未知號碼打過來,我接通了。“喂?”,是大學一個室友。咖啡館裡的音樂聲音太大,我下樓聽電話。N 在樓梯上大聲說話,聲音尖銳而急切,一反平常的文靜:“你說要革命,革命在哪?”“我對政治沒什麼興趣了,” 我說,“我現在只想先修好自己。” 他困惑,像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,我又重複了一遍。他的表情變得空白,轉過身去不再說話了。“你為什麼對政治感興趣?” 我叫住他。他含糊地說他聽說了某個 “地區新聞”,一些現實又具體的事情發生了,他懶得解釋給我聽,他已經沒有興趣和我說話了。
通往二樓的台階很陡,我跟在他後面走,覺得非常累,幾乎抬不起腳來,於是開始跪著爬行。這段樓梯很像教學樓或者醫院裡的樓梯,端正、明亮,牆上白下綠。樓梯拐角貼著一張關於貓的各類疾病的海報。它寫到有些罕見的貓類可以變成石頭,還有一種身上有黑色斑點的貓可以憑空消失,配圖是一個火龍果。
跳樓的富士康工人的死有社會意義。他的死從社會的角度看有意義,儘管這個意義與已經死掉的人無關。“如果我先去富士康打兩個月的工再死,我的死就能更有意義了嗎?” 這樣的念頭讓我討厭自己。
今天,我騎著共享單車在城裡閒蕩,不想走進任何室內空間,不想停下,不想坐下。仿佛我內部的空虛必須由漫無目的的閒逛來彌補,我空虛的心只能和短暫掠過的感知的中立性親近。
Φ
我和 M 正在去學校的路上,M 遇見他的另一個朋友 N,兩人開始聊天。聊的是我不熟悉的話題,我覺得有點緊張,但不至於特別緊張,因為有三個人,我沒必要回答什麼。三人並排走出教學樓,面前向下延伸的台階通往一塊空蕩蕩的地方,遠處還有長得不太好的暗綠色草坪。這個畫面我好像在哪裡見到過。我認為是喬伊斯的一部小說 —— 他的第一部小說,比《都柏林人》還要早,是他學生時代寫的。M 是斯蒂芬,我是小說裡的另一個人物。這種感覺讓我逐漸不再緊張了。我們三人牽著手走下樓梯,我在最前面,M 在中間。這時他們說起一個法語單詞的拼寫,M 隨便拼了一個,拼錯了,被 N 尖銳地指了出來。這時的 N 是穆里根,“斯蒂芬” 因為他的指責感到難受。我替錯誤的拼寫找了一個藉口,M 立即同意了我的說法,像是為了趕快擺脫尷尬的處境。一瞬間,他握住我右手的力量似乎加重了。
基於文本的聲音:CCC, 07.22.2021
基於聲音的描述:蘇,07.23.2021
噴頭裡均勻淌下沙子,逐漸堆積成平滑的丘,沉積的海浪,不能掩埋那聲疲憊虛弱的嘆息,它頑固地、一下下振動自己已經鬆弛的弦。
低沉的鼓的腳步貼著地挪過來,穿過白色塵埃的海浪,膠皮管急促抽動,把自己打成結又解開、拉鎖的齒扣上又分離;但那聲哀嘆依然不動搖,均勻、穩定,帶著垂死者的耐心。嘈雜的腦電波再次變得激烈和不耐煩,它難道不是把整個空間都拧成一個結又憤怒地擠出它的尾巴嗎?它伴隨著粗糙的嗡鳴抽身而去,留下一個呼嘯的空洞,從孔洞裡吹出長長的氣息,裡面有東西在咕哝,幾乎是在敘說什麼,而那個嘆息的背景依舊全然不受干擾地重複自己單調、無傾向的表態。掩埋一切的沙子再次落下,白色的塵埃海浪均勻地覆蓋,形成一個平滑的表面,那聲嘆息像個勝利者一樣,最後一次拖長自己垂死的音波。
沒有生機、粗糙的灰色空白,細沙在摩擦中逐漸變得尖銳,幾個激烈扭動的東西沒有預兆地冒出來。
基於描述的象徵:CCC, 07.25.2021
/ ɑ:ŋθ / |
---|
基於描述並結合符號的圖像:蘇,07.27.2021
文本:蘇,06.2020
五。淘汰出局之前,他曾經認真觀察玩偶的樣子#
“你為什麼不开花?” 春天問一棵冬天的樹,“你沒看到我來了嗎?”
“我很願意歡迎你,” 凍僵的樹說,“但連接我的生物鐘和身體的鏈條脫落了,我不能再按照我的節律生長。”
沒有葉子的樹一直是枯萎的。木匠經過,看見這棵光禿禿的樹,認為它一定是死了,就把它砍倒劈成了柴。
小孩用玩具編故事,他們玩的格外投入。誰的玩具在故事裡贏了、輸了,獲得的獎勵或是受到的懲罰,也會同樣反映在小孩的身上。所以他們玩的格外認真,不敢疏忽。
他玩得三心二意,不再能把玩具和自己聯繫起來了 —— 這個碎布頭縫的破爛,那個關節不靈活的機器狗,與我何干?H 退出遊戲,不再有獎勵和懲罰,不再有任何事情發生到他身上。其他小孩把不動的玩具埋起來,當 H 死了,他被淘汰出局。
借來的別人的玩具,帶著別人的氣息,擺弄起來發出吱呀呀的聲音,也和自己的很不一樣。有人喜歡借好幾個玩具輪流玩。選不同的玩具參加不同的故事,要比認準一個更有意思,玩膩了就丟掉。也有人只認自己的玩具,對別人的氣息感到不舒服,有別人的口氣、別人的體味、別人的體溫的東西,真是完全不想碰。剛出廠的新玩具還不屬於任何人,只有棉布、機械零件和潤滑油的味道。
淘汰出局之前,他曾經認真觀察玩偶的樣子,他不想用它們扮演什麼,只想如其所是地對待它們。結果他的玩具就不再比鐵皮的機器人或毛茸茸的布熊多出什麼了,它們不再能稱職地扮演故事裡的任何角色,公主或王子。他就這樣失去了對遊戲的興趣。
Φ
馬醫生講了一個故事:一個籠子裡關了六隻鳥,要放幾隻出來。但是如果放出單數的鳥,它們會孤單,全放出來,也不行,為什麼不行我們就不知道了。最後放了四隻出來,留兩隻繼續關在裡面。
我和大學室友共四人,去山洞裡玩。其中兩個室友已經是考古學家,她們能根據山洞裡的石頭判斷地質年代。還有個室友學會了自製樂器,她把兩根弦拴在兩塊木頭上彈撥。晚上,我們留在山洞裡過夜,那裡面有四張並排的床,正好夠我們睡。洞口對著一個廁所,我去那裡洗漱。
洗完回到洞裡,我看到床上的人已經睡著了,四個人在床上扭動得很誇張,好像沒有離開床但已經開始夢遊。我又數了一遍,一,二,三,四,確實是四個人,那我自己是什麼?我也是躺在床上的四個人之一,但我又在看著她們。接著我發現,我確實躺在另一張床上,這張床和離前面的四張有些距離,屬於另一排。我旁邊還有一張床睡著 Y。現在共有六個人。
這時我想起馬醫生的故事,突然明白了它是一個寓言故事。我意識到,現在的我是六隻鳥中沒被選中、留在籠子裡的兩隻之一。之前在岩洞探險的四個人之一的我,其實不是我,是另一個人。現在的這個我,是隨著額外的兩張床的出現才臨時形成的,我才剛形成幾秒鐘。
Φ
回家路上,我邊走邊翻鑰匙,摸到鑰匙彎了,我試圖把它掰回去,但是掰斷了。沒想到它這麼不結實,鑰匙的一頭甚至像沙子一樣散掉了。
我是一個自殺的時候會死的人,不是他,不是她,剛好是這一個。我每天都想死,一種認為自殺是最糟糕的解決方法常識正在退潮。我覺得疲憊,我什麼都不做,即使什麼都不做我也疲憊。我不能讀書,包裡揣的書幾周過去都沒有讀完一篇文章,我想着該寫論文但一頁都沒有寫。我離曾經的自己越來越遠了。數一下,距離他在我生活中留下打下烙印已經過三年。當 L 城的記憶湧現我感到悲傷,那時我從外表看更像個活人,至少還能見到你,而且比起北京,我認為那裡適合死的地方更多 ——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唐,而且在 L 城的時候我也一點都不快樂。
我為什麼應該死?因為我把生活搞得一團糟,又因為這團糟糟得非常虛幻;因為我的幻想破滅了,又因為幻想破滅的感覺是一種不可救藥的幻覺。我在猜測他,D.M.,是怎麼看待活著這件事的?他怎麼看待他自己的生活?如果他那些沒有出路的理論對他自己來說也沒有出路,如果他也不知道怎麼辦,為什麼花半輩子的時間又說又寫的,讓別人認為他知道點什麼?他一定很享受被別人擺在很高的位置上吧。他講到幽默和諷刺的區別 —— 他們似乎都有豐富的幽默感,他們在寫作和折磨別人的時候都很有幽默感。有一天他問我,“你有時候會不會想嘲笑自己?” 大概暫時還不能,不能自嘲是一種錯誤嗎?陷在一種過於一板一眼的東西裡。如果不能自嘲,我就應當被嘲笑嗎?
D.M. 讓我產生一種感覺:無論我想什麼,都假想了一些觀眾,在想象中我是朝著他們思考的。思維像一隻巨大的章魚,觸手伸向四面八方。我現在正朝著你思考。如果我在想死的時候想到了誰,我就是在朝著這個人思考嗎,我的死也是朝著這個人死的嗎?我死給這個人